夜色里,天幕隴蓋四野。
槐尹跟在素鶴身后,一路行一路看。然兩者之間無有言語,或許是無言相顧,或許是不知該如何開口。
他心有千結,思有滿腹。
但是以目下情況而言,少開金口免惹災禍才是保命的上上之策。
穿街過巷,避開人群。
徐徐間,來到密林。
他突然有些不明素鶴是怎么想的,這道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背影,頃刻變得陌生。
仿佛,自己從不曾真正了解過一般。
照他所想,素鶴帶自己來此無非圖個四下無人,月黑風高,即便殺了自己也無人知曉。
沒人看到,就不用背負弒友的罪名。
他素鶴,還可以保持他的仁人君子保持他的清高。
但令人意外的是素鶴沒有這么做,這不禁讓人費解。猜不透其心思又在打什么主意?
素鶴亦感受身后之人氣息變化,覷向林深之處。
幽幽黑暗,如同深淵巨口。
能吞噬白日所有,也能吞掉一切視線。
側眸道:“你走吧。”
槐尹怔住,愣神不已。
片刻過后,才找回失落的思緒。
反問到:“為何?”
你不殺我?
不要替勇王報仇?
不要提著我的人頭,去建功立名?
按理,你該如此不是嗎?
“殺你不難,但你過去與我有恩。
今天我放你走,也算全了你我神女廟一段交情,過去你舍命救我,而今我亦還你一條生路。”
往后,好自為之。
槐尹目色微轉,垂眸掩去絲絲冷意。然掩得住這些,卻掩不住所有。
“呵……”
你這是,要與我斷交,與我絕義?
是這樣嗎?
過去種種,出生入死。
一句還我,便能抹清?
恍惚的看向別處,低低笑道:“哈……哈哈,素鶴,你比我想的要絕情,哈哈……哈”
“我給過你機會,一直都有。”你當明白我一直在等,等你回頭。
只是,你不肯珍惜。
在你眼中,它已然變得廉價。
變得,隨手可棄。
“哈……機會,機會……”槐尹聞言,低頭想了想,面露自嘲,吊兒郎當又帶著幾分逼人。
“好像是有,所以,你現在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是嗎?”
說罷,又吐出一口濁氣。
“素鶴,你變了。
我不過就是給一燈殘行了方便,算計了勇王,值當你如此不念過去情義?
我承認我是有對你不住的地方,但哪次我有真正傷害你?哪次你有危險,做兄弟的不是先沖上去給你擋刀?
你只記得神女廟,忘卻了疏星樓一行?忘卻了我為你舍命闖人皇島?”因為你,我失去了此生最好的兄弟。
即便我有錯,難道還不夠?
素鶴聞言,依舊沒有回頭。
漆黑的夜色,讓人無法辨清其是怒是悲。
寒涼的小風,拂過枝葉。
吹起兩人的發絲,鼓蕩著兩人的衣袍。
似一曲哀歌,一曲別離。
道不盡柔腸,訴不完的恩怨。
星星點點,斑斑駁駁,敲打在心頭。不知是誰痛了,又是誰傷了?
“怎么?被我說中,不敢吭聲?”見素鶴不語,他開始譏笑。
“利用你又如何,接近你又如何?傷了人,害了命,可我不曾害過你。”
素鶴嘆了口氣,垂眸道:“走吧,趁我還沒改變主意。”
走?
“呵,你想殺我?”
“難道,不該嗎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那就得問槐兄過去做了什么?”
“過去那么久,我怎么事事記得。”你要殺我,就說出條款。
免得將來后悔,良心不安。
“沒那么久,很近。”如果不是方才手搭缺云子為其度元,尚不知前輩竟在生死關頭走過一遭。
假若不是遇著貴人,此刻儼然魂歸九泉。
槐尹,前輩待你也算不薄。
何至于,下如此毒手?
你當真,不曾留絲毫余地。
槐尹聽罷,臉色忽的煞白,一顆心幾乎突突跳出嗓子眼。
使的他,急切的轉過身。
不敢直視其背影,更怕與之相對。
惡聲道:“我不懂你在說什么?要殺就動手,我受著便是。”
“前輩。”
“他怎么了?他不是好好的?你回來,他不是好端端坐在你面前?”少了胳膊,還是缺了腿。
他還活著,不是嗎?
耳聽其言,不知悔改。
素鶴霎時慍怒,沉聲道:“槐尹,你不可逼我。”
誰知槐尹狂笑,笑聲之下備顯凄涼。
“哈……哈……我逼你,我逼你,我逼你了嗎?”
就算逼你了又怎樣?你可以殺我,獨不能與我割袍斷義,兄弟情斷。
如果你也離我而去,我又還剩什么?
丁繆不在,玉人……恨我。
我縱有罪,你可以審,可以判。乃至,一劍了結我的罪孽。但是,你不能……那般無情。
你是百里素鶴,有情有義。
不相干的人,尚且能讓三分。
為何,到這就不行?
“是嗎?”素鶴忽然轉身,清冷眸子有著太多痛心,惋惜,冷聲道:“你不該對前輩下手。”
更不該一錯再錯,勇王帳中你做過什么難道要我一一說出來?
聞言,槐尹心內猛地抽抽,本能瞥來視線,咬牙道:“我下什么手?”
下毒了,還是找人暗殺了?
至于別的,呵……那又如何。你有證據就動手,沒證據就別說。
你說我是做的,你親眼看到了?
說到底,說什么他也不會承認自己所為。
“下沒下手,你知我知。
前輩不提,不代表此事我無從查知。
你不曾為前輩留一線,前輩卻是對你存了善。
論修為他不及你,論手段他亦不及你,然他自始至終替你留著后路。”
你可知曉?
便是勇王,亦留一線機會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什么呢?我了半天,槐尹自己都不清楚。
只覺呼吸陡然急促,如被人扼住咽喉,慌亂的四處摸索,跌跌撞撞攀住一枝一葉。
隨手握住一把枝葉,任憑尖刺扎進掌心。
登時,鮮血嘀嗒墜落。
卻仍舊矢口否認,轉而歇斯底里。
吼道:“我沒有,我沒有,我只是看他不順眼,看不慣他倚老賣老,自恃長輩,只是煩他,煩他。”
如果他糊涂一點,蠢一點,瞎了也好。不要那么機警,那么聰明,讓我順順利利離開,不要試著拽回我,我會讓他好好活。
如果他不堅持,知難而退,放我走?
我又怎會對他下手?
如果不是他先為難,我又怎會起殺心?
你不能只針對我,要是有錯他也有。
要問罪,就一視同仁。
至于勇王,令之所至,我何錯之有?
素鶴閉目深吸,仰面朝天。
良久,無奈的嘆息。
道:“走吧,弦歌月那邊我會處理,往后你兀自保重。
菰晚風非是良主,百里流年亦非善人。
離開他們,天高地闊,找個地方退隱。
留得百年身,保得千年道。”
話音剛落,槐尹猛地回轉。
眼底有太多復雜莫名的情緒,如走馬觀花,又似驚濤駭浪交織在一起。
你都知道了?
為什么?
為什么你知道也不拆穿我?
為什么要一次次給我希望,又一次次打碎它?
何不讓我做夢做到底?何不讓我自欺欺人一直騙下去?
素鶴,你知不知道,你的慈悲很殘忍。
我寧可你恨我,殺我?
與我拔劍相向。
也不愿,如此。
素鶴亦不愿兩人交情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,怎奈他一錯再錯,不肯回頭。
更有甚者,殺了缺云子。
狠心別過身,道:“保重。”
話音方落,人已飄然旋上枝頭。
隨即,消失不見。
槐尹急追,忽的一道掌氣來襲。
迫得他翻身疾退,腳跟方立,足下赫然一條鴻溝。
黑暗下,一人抱劍踱出。
“止步,越過此線,人頭落地。”
“是你……”
而素鶴回到東門,看過缺云子等人后便來到主帳。
營帳之內,弦歌月已然久候。
斜斜的靠在椅內,垂眸把玩著指甲蓋,似笑非笑道:“都處理好了?”
素鶴放下簾布,緩步上前。
“多謝殿下成全。”
弦歌月懶洋洋的扯起嘴角,眼底驟然劃過殺機。
快似流星,無聲亦無息。
道:“我承認我欣賞你,但是你要清楚這人情不是因為你才做給你。
假如今天換作別人,十個槐尹也不夠抵命。”
說到這里,猛然抬眸。
瞬間殺機毫不掩飾,迸射而出。
“因為你是他看重的人,所以這人情我給你。
但,僅止一次。
倘若日后雙煞門碰到,格殺勿論。”
素鶴頷首:“我知道。”
頓了頓,問到:“不知之前拜托殿下之事可有結果?”
“有。”弦歌月忽的停下把玩,甩手飛出一封書信,道:“不過我要提醒你,此事并非獨雙煞門知曉,菰晚風、監察天司亦有消息。
你想要提前獲取不滅之燼,恐怕難矣。
而且,消息相信要不了多久就會傳到寂寞臺。
到那時,你之計劃或許會落空。”
素鶴苦笑,將信收好。
淡然道:“有些事總要先盡人事,才能靜聽天命。”
不做,怎么篤定一定不可能。
另外就算自己不做,也會有人把事情做好送到古明德面前。
比如她……
如今萬幸是人還在昏迷,尚未清醒。
一旦醒轉,以古明德的性子這般大仇,不知又得生出多少風浪。
“怎不見楊大人?”
“那是個一根筋,自己去找老頭子了。”
“殿下不擔心?”
“擔心?擔心他,你不如擔心自己。”
“哦?”
“我聽說,浥輕塵最近動作頻頻。
如此毒辣的美女蛇,我看你要小心才是。”
“殿下都聽到了什么?”
“還好。”弦歌月挑眉睇眸,彈著指甲道:“該聽的聽了,不該聽的也聽了。
色字頭上一把刀,你小心便是。”
死了不打緊,別死在……女人裙下就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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