幻月書院 > 劍開仙門 > 第四十五章 一劍春風

江風大起一張輿圖被攤在一塊兒大石頭上。壽州正是唐國與吳國交接之處,若是在輿圖之上將彭蠡縣最東端與壽州連成一條直線,也不過幾百里而已。可這直線中間,橫亙數座大山,要走直線便要穿山而行。

胡瀟瀟皺著眉頭一看,伸出纖細手指放在輿圖上,問道:“要去壽州,霍山是必經之路。”

少女緩緩轉過頭,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望著周至圣,可憐兮兮道:“師父,景大叔幫了我們許……”

都沒能說完一句話,周至圣便擺了擺手,將胡瀟瀟打斷。

“我不可能插手流放之地的事情,看似只是小事,我出手就不一樣了。況且我與人有約在前,不能讓人知道我還活著,但現在你們已經知道了,決不能讓更多人知道。”

抿了一口酒,周至圣終究還是做了一番解釋。

“你們可能不知道,山人書鋪是玉京門扶持而起的。現在那位‘山人’,是近千年來的第四位了。雖然現如今逐漸脫離玉京門掌控了,但規矩還在。我不大張旗鼓,人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,若我一旦出手壞了規矩,后果不是你們能想象得到的。”

劉赤亭緩緩合上輿圖,也讓未曾回頭,只是淡然一句:“不需要你出手,李稚元想要我的命,我也正好跟她算個總賬!”

看了一眼胡瀟瀟,劉赤亭擠出個笑臉,“我怕來不及,不然霍山就不去了吧?”

一路到此,這是周至圣頭一次直接對著劉赤亭說話。

“若你運氣夠好,能入二境,即便只是五臟之一,你也能多一處儲存劍氣的地方。用腳指頭都想得到,等你絕不只是那個二境三層的丫頭。”

秦秉幾步上前,伸手按住劉赤亭肩頭,爽朗一笑。

“即便是崇山峻嶺,咱們若無符箓壓身,日行百余里不在話下,就這樣趕到壽州也用不了十幾日。布告上寫著四月十五日,去得早不一定尋得到人的。而霍山就在途中,反正要路過,倒不如順便上去一趟?不論如何,我反正要一起去的。”

劉赤亭無奈道:“你湊什么熱鬧?”

秦秉瞪大眼珠子,“你他娘當插香結拜是過家家呢?我當然要去。”

其實劉赤亭哪里會想不到,四月十五日前,景猱定是被嚴加看守的,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,恐怕反而會害死景猱。

“過霍山時再說吧。”

周至圣小口灌入酒水,往江面看了一眼,又略微回頭。

“我勸你們還是過了眼下這一關再說吧。”

他伸出一條胳膊放在后腦,難免心中感慨。

少年光景,逝去已久了。

回想起來,少年時在劍氣湖邊揮劍,不也是向往著日后游歷之時路見不平可以拔刀相助嗎?

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,少年時憧憬的俠氣早就丟在九霄云外,就剩一身所謂仙氣了。

秦秉往江面望去,幾艘大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在江中,遠遠瞧見的船頭的徐字大旗。

再往后看,馬蹄聲嘈雜,看那煙塵滾滾的樣子,少說也有數千重騎了。

“吳國大軍干嘛來了?他們怎知道我們在這里的?”

劉赤亭回頭看了一眼,神色淡然。

“登梅山之時動靜不小,我們走的又慢,一路修行本就怪異,很好找的。”

又往江面望去,這次開口的,卻是胡瀟瀟。

“陳遠在船上,他前方站著的人眉宇之間跟景芝妹妹有些相似,是誰也就不難猜了。”

這幾句話聽的秦秉時稀里糊涂,他一臉幽怨,語氣頗為無奈:“打什么啞謎啊?直說不行嗎?”

你以為誰都跟你們似的,瞧見點兒風吹草動就猜得到十之七八了?你們這樣顯得我很呆知道嗎?

劉赤亭背好了劍,雙眼微微一瞇,解釋道:“想必是廣陵那位徐宰相了。”

江畔風大,江中船上亦然。

船頭甲板之上,一人白甲佩橫刀。

其身長七尺,方額隆準、修上短下,算的上相貌堂堂了。

遙遙望著岸邊幾道身影,徐知誥略微瞇眼,問道:“就是他救了梅娘跟景芝嗎?”

陳遠點了點頭,“主公,那……是能殺大虬的人,一身神力教人汗顏。況且……況且他有恩于小姐,玄都山那位顧仙師與他們也是朋友,還是別……”

徐知誥抬起左臂,聲音發沉。

“老頭子有意讓徐知詢接替我坐鎮廣陵,也就是這一年半載了,屆時生死難料。我得趁著還能調動兵馬時,護著我的弟弟。”

我要瞧瞧這位恩公的本事,若連我這一關都過不去,我拿你去換景猱便是。

若過得去,他只要愿意去救景猱,我李彭奴愿為義弟,與那戲子開戰!

年年上貢不過是想我百姓好過些,不是我怕你李存勖!

就在此時,徐知誥發覺岸邊那背劍少年,也正看著自己。

數千重騎已經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,秦秉撓了撓頭,心說只能渡江了。

反觀周至圣,正覺江風涼爽。

胡瀟瀟突然嘆息一聲,往前幾步,坐在了江堤上。

“悠著點兒,不許把衣裳弄臟。”

嗯?秦秉以為自己聽錯了,什么把衣裳弄臟?

可尚未來得及發問,劉赤亭便微微一笑,溫柔道:“我就問幾句話,去去就回。”

話音剛落,少年一步躍出,腳踏著渾濁江水直奔江中大船,如履平地。

秦秉破口大罵:“你倒喊一聲啊!一塊兒去唄?”

后方重騎見狀,齊齊搭弓。

胡瀟瀟都沒回頭,只是略微撇了撇嘴,并指朝天去,一縷霞光即刻沖天而起,絢爛無比。

馬車頂上,周至圣不禁眼前一亮。劍氣外放近百丈,凝而不散,已經是二重巔峰了呀?

鄧大年天生便是三重天,但他養劍氣之時,也沒有這丫頭快啊!

后方黑騎的確見慣了生死,可這等劍氣沖天的手段,的的確確是頭一次見著。

一時之間竟是皆失了神,無人敢以箭矢對著前方。

而此時,劉赤亭重重踏在水上,隨后一步躍起十丈高,又重重落在大船甲板之上。近三十丈長的大船,竟是被少年踏的劇烈晃動,船頭白甲險些一個踉蹌摔倒地上。

少年人沖著中年人一笑,“你是徐知誥?”

中年人淡然點頭,“是我。”

劉赤亭再問:“是想捉我換景猱,還是用我保你江山無虞?”

此話一出,徐知誥便滿臉笑意了。

“前者如何?后者又如何?”

劉赤亭突然拔劍,嚇得陳遠喊道:“恩公手下留情,主公不是這個意思!”

雖然也是戰場上殺出來的,可劉赤亭一身巨力,豈是尋常武將擔得住的?

“給我個答案。”

徐知誥整個人被未名壓彎了腰,但臉上卻無半分怒色。

“自然是換我弟弟。”

長劍猛地收回,劉赤亭笑了笑,衷心一句:“都說你是奸賊,但就憑你這個答案,我覺得徐景芝有個好爹。”

方才一劍,看似輕飄飄,可至少也有二三百斤重,到此時徐知誥肩頭還是有些吃痛。他笑著望向劉赤亭,不知為何,總覺得少年人身上有幾分自己的影子。

略微沉默之后,徐知誥輕聲一句:“陳遠,去請幾位上船吧。其余人退下,對了,令江州、池州、廬州三地大軍北上壽州,一月之內必須趕到,暫由忠正軍節制,待我北上。”

陳遠抱拳稱是,轉頭便囑咐放下小船過去接人。

只不過離去時,他又望向劉赤亭。

不過一月余不見,這少年由頭至尾,氣勢都變了不少啊!

此刻甲板上,只剩下劉赤亭與徐知誥了。

少年人個頭兒還趕不上身邊中年人,但兩人并肩站立,在旁人眼中竟是沒有多怪異。

“有人說過你心機重嗎?”

這是徐知誥問劉赤亭的。

后者略顯無奈,呢喃道:“多了。”

徐知誥哈哈一笑,呢喃道:“像你這么大的時候,我那義父的親兒子們排擠我。有一次出去吃飯,不知為何惹義父生氣了,他便轟我走了。我呢,就一直等在門口,直到他酒醒回來,我已經靠在門口睡著了,凍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自那以后,我手中慢慢就有了些權柄。也是那時起,很多人說我小小年紀城府極深。”

劉赤亭搖頭道:“我倒是沒你這樣的經歷,以前就是想活著,現在是盡量活著。”

也是,十幾歲的孩子,能有多少故事?

徐知誥只是覺得劉赤亭與自己少年時有些像,便多說了些。他哪里知道,景猱第一次與劉赤亭并肩作戰,便說過一句劉赤亭很像他的發小兒。

“景芝的事,多謝了。”

船已經靠岸,胡瀟瀟率先上船,最拖拉的,反倒是周至圣。

劉赤亭反問道:“動靜弄得這么大,反而會麻煩吧?”

中年人點頭道:“是麻煩,一不小心就會引起國戰。不過這只是個障眼法,轉移北邊兒視線罷了。唐國在西邊北邊都有用兵,與契丹幾次交戰皆是大敗。蜀地那邊,李繼岌殺了郭崇韜,軍心不穩,略施手段就能讓他們出亂子。我要擺出一副陣仗,大軍北上是給那戲子皇帝一些壓力,起碼能保住景猱的命。”

少年人眨了眨眼,問道:“這是可以跟我說的嗎?”

中年人伸手拍了拍少年肩頭,笑道:“若是能救出景猱,你會覺得我是個小人的。”

劉赤亭抬手推開那只手,漠不關心道:“你是君子還是小人跟我沒關系,我只是要救景大叔。”

徐知誥深吸一口氣,呢喃道:“世人都覺得我貪戀權勢,我的確是,但沒有權勢我會死的。”

被人從死人堆里刨出來,想認誰做義父自己都做不了主……或許在他看來,有了權勢之后,便無需再看他人眼色。

劉赤亭覺得,若是非要說與他哪里相似,就是兩人都怕死,卻都會為了某些在他人眼中看來極其愚蠢的事情豁出命去。

黑梢山時,便是如此。

瞧見小船即將到達,劉赤亭深吸一口氣,突然問了句:“這船上人都會水嗎?”

突如其來的一問,使得中年人有些摸不著頭腦。

“當然都會,問這個作甚?”

少年人眉頭一挑,“那你呢?”

徐知誥笑容之中帶著疑惑,“我是東海人,自然會水。”

劉赤亭朝前走了走,伸手拍打著圍欄,微笑道:“那就好,也得罪了。”

他緩緩拔出背后長劍,江上清風也是春風,江岸綠意自是春意。

君子也好小人也罷,書上說的我還沒鬧明白,但身后這位實際上掌控吳國朝野的中年人,讓劉赤亭今日,心情大好。

無他,只是因為徐知誥愿為了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豁出去,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他。與小船之上背著木劍的大方臉,可謂是對比鮮明。

我的鄧大哥要是有一個愿為他做到如此的師父,那他一定不會被流放!也就……不會死了。

“陸玄……也是我結拜兄長,之前他說起過,你未來會是這南邊的皇帝。希望你能做個好皇帝,起碼讓我這樣的人有的選。”

小船之上,周至圣猛地抬頭,卻發現劉赤亭那雙不甚清澈的眼睛,正笑盈盈看著他。

周至圣抬頭,是因為他感覺到了一陣……溫和春意。

下一刻,船上少年單手提劍,猛地一步躍起,船頭都被他這一條壓得下沉。

半空之中,未名似乎是察覺到了劉赤亭的心意,劉赤亭同樣有一種感覺,像是……正在春風里。

胡瀟瀟仰頭看去,伸手捂住胸前玉筆,露出個燦爛笑容。

他能感覺的到,這是這么久來,這憨貨心情最好的一次了。

大江洶涌,少年體內劍氣卻出奇的平靜。他于半空中舉起劍,熾熱劍氣透過劍身,化作一道三十余丈長的淡青光華斬向大船甲板,落劍之處就在徐知誥身前不過一尺。

劍氣好似春風,凌厲之中帶著溫和。

一劍落下,大船撞角轟隆一聲滑落水中,濺起大片水浪。

劉赤亭穩穩落在小船之上,高聲喊道:“這點手段就想捉我?我劉赤亭豈是你想捉便能捉的?再敢攔路,管你是什么大官兒,我定斬你!”

聲音冷漠,可劉赤亭臉上,分明帶是著笑意。

小船隨波而下,大船已沉下去了半截兒。

剛登上另一艘船的中年人抖了抖袖子,望著遠去小舟,呢喃道:“原來我們不一樣。”

但這個不一樣在什么地方,他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來。總之,就是不一樣。

陳遠也轉頭看了一眼,一臉笑意。

“小恩公這樣做,是怕日后主公會被修士找麻煩吧?畢竟山人書鋪在各國都有懸賞胡姑娘。”

徐知誥笑著點頭,突然說道:“我知道了,不一樣在于,他的心機也為別人,萍水相逢的別人。”

……

東去小舟,背劍少年盤坐船頭,滿面春風、

船尾,周至圣橫劍在膝,心亂如麻。